說是很長很長的故事——但其實, 藥師的年紀和錕哥差不多, 也就是比他多讀了一個研究生而已, 來做電競教練其實並不算是他人生中最脫軌的事情。【算是妥協吧，我之前是想做D州撲克牌手來著，這個家裏人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 賭性太強了，對他們來說就是做個賭徒，這是他們最恐懼的事情。】

【你不能和家裏人解釋一下嗎？說起來，你家裏是做什麽的？】

【我家裏是拆遷戶……】藥師給了一個讓人無法反駁的理由，【以前開廠的, 後來廠房被征收了，拿了一筆錢, 所以他們最怕的就是小孩去賭博, 這個是沒有辦法的。】

這……確實……仔細想想，能接受小孩去做職業牌手的家庭應該也和電競選手一樣, 要麽很窮要麽很富, 如果是能考上名牌大學計算機系的小孩, 中間層家庭是絕對不能忍受他們去做職業牌手的, 天秀對這個行業也很好奇, 【這個賺錢嗎？】

【在正規的牌桌上, 其實不如你想得能賺, 年入二十萬美元都算是高收入了, 而且很辛苦。】明潮生回得很快, 【更多的是體力活, 投入產出比，不如在國外當個碼農，或者回國，邊當碼農邊打牌，還能混在國內德圈，收入會比在國外高很多，說不定還能拿到天使投資。】

國內很多互聯網大佬都是D州撲克愛好者，天秀也知道，郎和怡跟風玩過一段時間，輸了大幾十萬還樂此不疲，直呼這能鍛煉人的博弈思維，後來也是被家裏父母管得戒了，哪怕是沒有任何非法因素在內，國內的父母還是本能地不喜歡孩子和這種有賭性的牌戲沾染關系。不過，這一行的確賺錢，尤其是拓展人際關系很好的辦法，【確實是比在國外打比賽或者是現金桌更有錢途】

【但也更不正規，更沒意思，好牌手都在國外，我想打D州撲克不是因為它賺錢，而是因為它有意思】藥師說，【這世界上有意思的事情其實挺少的，還是要乘年輕抓緊去做。】

作為拆二代，他當然有資格這麽說了，天秀都說不清自己有沒有一點羨慕妒忌恨——她疑心自己賣俱樂部能賣到的錢都比不上將來藥師能繼承的份額——不過，這個排面要撐住，她沒表示什麽羨慕妒忌恨，只是發了一串省略號，【好吧……】

【但是你覺得電競和D州撲克一樣有意思嗎？】新的疑問當然也產生了。【我還以為打不了撲克的話，你會改行去下象棋什麽的】

【其實我覺得電競比D州撲克要有意思】藥師說，【D州撲克畢竟是一個人的游戲，但電競的因素會更覆雜，變量更多也更不可測，更不容易讓人感到無聊】

天秀不知道聽多少人抱怨過，電競比賽的結果有太多太多實力以外的因素，人際關系、隊內磨合甚至是隊員的感情狀態，這還是她第一次聽到有人把這一點當優點來數的，【？】

【你不覺得嗎？比賽總是人和人玩才有意思，團隊游戲總是比單人比賽要有趣得多。】

這……

天秀想到自己贏下比賽之後的感覺，只能承認，【團隊游戲的競技性是要強一些】

【MOBA這麽流行，就是因為又有卡牌的樂趣，又有操作的難度，還有團隊游戲在隊內隊外的多重博弈，這大概是最經典的游戲模型了，集中了太多讓人上癮的要素】藥師承認，【我很喜歡這游戲，要不是我的年紀太大，也許我在研究生期間不會去打D州撲克的】

【那時候已經有LOL了吧？】

【我是刀塔二開始的老玩家了，但是我年齡已經超過20，不可能打職業的，再說，那時候電競不怎麽賺錢，美元更值錢，我家也沒拆遷，我在網上打國外的桌子，一個月4000美元的牌局收入很可觀，吸引力也滿強的，還能兼顧學業，所以沒考慮往職業電競發展】

啊，她還真不知道藥師這麽早就開始玩MOBA了，天秀不禁疑惑，【那……】

【那我為什麽選擇RNL？】

【是啊，既然你信仰的游戲並不是這個……】

【因為這游戲操作最簡單】

藥師很快給出回覆，他回答什麽話題好像都很流暢，仿佛已深思熟慮，多次考量過其中的利弊。【在這手機游戲裏，‘操作’和‘天賦’的差距，是很容易被‘紀律’和‘戰術’彌補的，所以，教練的地位相應也就更高。別的游戲，操作性很強，不太可能出現你這樣的天才型選手，你接觸游戲的時間實在太短了】

雖然在當時和林雪飛打的第一局訓練賽裏，他公布過她只玩一周游戲的事情，但那畢竟是幾個月前的事了，而且這種話誰知道真假？用這麽篤定的語氣說出來，看來藥師也沒少做事前的調查研究啊。天秀不禁微然一笑：真是個不可小視的對手。

【這麽說，也有道理。別的游戲，很多時候還是靠選手的個人實力和基本功在Carry，但這個游戲，至少在職業圈，個人英雄主義已經越來越不可行了。】她回覆道，【這也是你不做傳統體育教練的原因？】

【我對傳統體育項目沒興趣……】藥師似乎有點無語，【我大學就開始打刀塔了，你可以看出來，我是個宅男……】

【好吧，我的錯，】天秀倒是忘了這一茬了，她忍不住笑了一聲，【也對，傳統體育項目，更是看人體天賦了，明星運動員就是明星運動員，教練的難處就更多了，教練能把手裏的隊員和卡牌一樣捯飭來搭配去的項目，也就只有RNL了吧】

【至少在RNL，一個合格的經理要能給教練提供這樣的權力，而一個有正常的選拔制度的俱樂部，也不應該有一個選手是不可取代的，能讓這一點常態化的，應該只有RNL吧】

藥師很快又補了一句，【當然，聯盟肯定很不喜歡這樣就對了】

為什麽？天秀微怔，但很快明白過來：聯盟當然不喜歡這樣，目前來說，最賺錢的聯賽商業模式當然還是明星選手中心制，如果選手都和韭菜一樣，一個賽季一茬，最受傷的肯定是聯盟。

【哈哈哈，所以聯盟現在想捧你啊……】她動了動手指，回了一句，【也想要捧我，教練總是比選手待得久嘛……這不是今晚就開始炒CP了嗎？】

由她來挑破，會比兩個人都裝不知道來的更自然，她是這樣想的，藥師回了個嘔吐的表情，【無聊的把戲，我對人氣沒興趣】

可以理解，這是個對名利很淡泊的人，其實挺真實的，也不是因為有風骨什麽的，就是運氣好，已經有了足夠的錢了，就活得更本真。天秀不否認自己其實挺羨慕藥師的，他的世界至少看起來很簡單，沒有那麽多痛苦和掙紮，似乎也不存在絲毫的猶豫和糾結。

【你只想玩游戲，是嗎？用另一種方式參與高水準的比賽】

【說對了，】藥師給了個笑臉，【其實除了家裏人，別人也不怎麽理解我的選擇——盡管我才不理解他們的不理解，MOBA多好玩啊，王者戰役多好玩啊，職業聯賽多好玩啊，真不知道能一邊玩游戲一邊賺錢，這麽好的事為什麽會有人不理解】

一天十二個小時的訓練賽，長年累月的日夜顛倒，壓力大到胃痛失眠，被觀眾噴得犯抑郁癥……熟悉了這個圈子就能感覺到，打電競是真的賺錢，但苦也是真的苦，這麽苦的事被明潮生說得簡直其樂無窮——而且你仔細想想，他說得還挺有道理的，至少邏輯能夠自洽，天秀想了半天都不知道該怎麽回，【嗯……我只能說，如果CGamer這一季拿不到冠軍那就是你隊員的錯】

【為什麽這麽說？】

【光是心態，你就要比別的教練都強吧，你是我接觸過的教練裏心態最專註的，別人都太覆雜了】

【這個別人也包括你嗎？】

包括嗎？

天秀不禁自問，隨後自嘲地一笑。【當然，也許我的心態是所有教練裏最覆雜的，畢竟，我的身份太多了】

她忍不住發了個哭哭的表情，藥師先回了兩個句號，沈默了十幾秒。

【你是不是想拿下你們隊的首發了？】

…………

這也太恐怖聰明了吧，天秀有點說不出話了，當然她也能審視出他的思維軌跡：教練煩惱的不就那些事？而且她剛才還感慨過身兼多職的不易，想一下，若不是身為老板的盈利本能和身為教練想要隊伍專註訓練的訴求沖突，就是身為教練想要拆拼陣容的沖動，和身為選手想和身邊隊友走到最後的情誼之間的沖突了。

藥師可能是二選一，也可能是覺得若是前者的沖突，她大概不會和他聊這麽多，還問他的心路什麽的，這思路天秀也能跟得上，但他的反應速度是真的太快了，快到讓她暗自心驚，猜得也實在是太準了點，但偏偏她還真的很糾結，思緒也很混亂，想和人聊聊的沖動，已蓋過了透露出的細節會否讓藥師推測出更多信息的顧慮。【……你還真是多智近‘藥’啊。】

藥師發了個得意的表情包過來，【聰明人聊天是這樣的】

雖然思維快得有點恐怖，但和他聊天還是很舒服的，因為他並不拿架子，而且也很知道聊天對象想要的是什麽，更樂於指點。

【你說的這種糾結，其實很正常，人性總是軟弱的。】

【其實，人類的游戲，在最初期，就像是動物幼崽之間的嬉戲，都是對於現實生活的一種模仿和培訓。互聯網創業者那麽喜歡D州撲克，就是把它視為了對現代商場的模擬。】

【這其中他們覺得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在配牌時必須始終牢捏的理性。在配牌的時候，唯一需要在意的只有贏下比賽的概率，我覺得這是教練在搭配陣容的時候也必須銘記的一點。】

【選手都是有血有肉的人，不管可愛不可愛，至少都朝夕相處過一段時間，人非草木，放棄一個選手，當然比放棄一張牌要難很多，我放棄過很多選手，其中有些我很欣賞，甚至可以說得上是喜歡】

【但是，一個好的牌手在配牌的時候，就是這麽的無情。商人們在D州撲克裏拼命學習這個能力，並不是他們天性殘忍，只是，只有足夠無情，你才可以贏】

天秀久久都沒有回覆，望著屏幕上簡簡單單毫無矯飾的文字，她情不自禁，輕輕念出了藥師最後的幾句話，心底一片寒冷。

“而我們都想要贏。”

而我們都喜歡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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